
抵達台東最南端的達仁鄉土坂部落時,很難不察覺,自己的步伐慢了下來。不是刻意放慢,而是環境本身就帶著另一種時間感。
一趟被稱為「土坂時間」的走讀之旅,跟著在地青年進入社區,走近排灣族傳統信仰文化,也走入山林的邊界之地。那些由老人家代代相傳的記憶,透過青年的語言再次被說出來,慢慢貼近我們的理解裡——終於也從不懂,開始貼近土坂。

什麼是「土坂時間」?
時間,在這裡換算出生活的溫度,也記憶著生命的厚度。
進入土坂,意味著把原本習慣的時間觀暫時放下,重新套上一種屬於部落的節奏:以小米為核心的農事循環、五年一度的五年祭祭儀、與山林共存的生活植物學,以及仍然被實踐的祖靈信仰。
這些仍在運作中的獨特在地生活學,被喻為土坂時間,帶領旅客享受依循自然與信仰生活的土坂節奏。

走讀部落,聆聽平凡而深刻的土坂日常──祖靈屋。
在台東想認識部落,總要有人引路。
由故火工作室的呂安帶領,我們來到一棟平房前,巨大石碑上刻畫著「包家(patjaljinuk)祖靈屋」,一位俐落的排灣族女孩包辰芸(paules)迎面走來。她是包家後代,平日是學校老師,今天則以一位年輕族人的位置,帶著我們走進家族的記憶。

祖靈屋內,一座高大的木雕祖靈柱矗立中央,百步蛇與人像交織其上。對排灣族而言,百步蛇象徵祖靈,是信仰與血脈的連結;而這根祖靈柱,也承載著世代子孫對家族的情感與責任。

包家,是土坂部落最早遷到土坂現址的頭目家族。屋內一座女性長輩的木雕,靜靜述說著部落歷史中一位關鍵人物——包春琴女士。1935年,年僅十四歲的她,以家族中「第一個看見太陽的孩子」身分繼任頭目。她的一生橫跨日治與戰後政權,在強勢同化的時代裡,選擇堅守排灣族的巫師系統、祭儀文化與社會制度。過去,她曾嫁給一位日本警察,卻在戰後選擇留在部落,守著族人與文化,直到2001年離世,一直堅定著使命,部落文化才得以保存至今。
祖靈屋內山豬、山羌的動物骨骸,全來自部落的傳統狩獵制度。若在傳統領域進行狩獵,須向頭目敬獻部分獵物表達感謝;而每年小米收穫時,家戶也會將最豐碩的小米上繳,收藏進頭目家的穀倉。從一間家戶進而到一整個部落,嚴謹階級制度下彼此的付出與認同,是舊社會安穩而豐盛的生活模式。
在辰芸的分享中,深刻感受文化學習的驕傲與責任感,只要認同,,每一位家族成員,都能用行動回應這份傳承。眼前的祖靈屋,雖是一間小小的屋子,卻蘊含著大時代的軌跡、人性的輝煌珍貴與家族信仰的凝聚力量,環視四周,每個角落積累的歲月都是故事。

祭場、結界與仍被遵守的禁忌。
離開祖靈屋,我們跟著部落青年邱雅茜的腳步走讀社區。走過新光商號的雜貨舖,走向族人的生活故事裡。

「準備迎接五年祭儀前夕,部落巫師群會帶領祭司在所有部落的出入口、連外道路、通往河邊與山區的入口沿途設置結界,保護部落內的平安。」雅茜如此說明。
鄰近溪流旁的寬闊廣場,草地一片卻四周無物,很難想像這竟是土坂部落最重要的「祭場」。但當每五年舉辦一次的Maljeveq(五年祭,又稱人神盟約祭)到來,從前祭的準備與召請祖靈,到主祭刺球儀式,再到後祭解除禁忌、送祖靈離開,整個部落投入其中。那盛況不僅代表著神與祖靈的祝福,更維繫著整個部落的團結,對排灣族而言是最隆重的傳統祭儀。

主祭當天,頭目選出各家族的重臣撐舉高達四層樓高的祭竿。祭司反覆將象徵祝福的祭球拋向空中,眾人吟唱祭歌,耐心等待球被刺中。最後一顆球完成時,祭竿倒下,勇士以鐮刀砍下竿首,奔向頭目家,主祭才算結束。

(2019年五年祭祭場照片)
祭場有其嚴格的界線與禁忌:非巫師、祭司、頭目不得進入核心區域,就連勇士都得從外圍爬上跨坐;除此之外,還有許多重要禁忌,譬如絕對不能跨過重要的祭竿,或家中若有懷孕的女性族人,也不能參與刺球,而重臣在參與主祭的過程中不能吃白米,也要避免性行為。這些看似繁複的規範,至今仍被族人共同遵守,正是土坂文化能持續運作的關鍵。

(2019年五年祭祭場照片)
在信仰之間,看見文化如何被尊重。
土坂天主堂,是另一個重要的精神場域。信仰中心是在地人時常聚集一起的重要精神據所,特別是在部落裡,每間教堂的風格或多或少能讀出曾經共有的歷史記憶。

當初來到土坂部落的瑞士籍艾格里(Egli)神父深深被排灣文化吸引,部落沒有文字,皆以口述傳承歷史,當神父來到部落後,便致力於紀錄排灣族生活文化,並主動學習以族語傳教,用心付出。族人說,土坂今日仍能完整保留五年祭文化,神父的理解與尊重功不可沒。
百步蛇對排灣族而言象徵著祖靈,具有崇高而尊敬的意義,因此在興建土坂天主堂(天主教會花蓮教區金崙堂區土坂堂口)時,主祭台與梁柱的雕紋呈現百步蛇的意象,也將主耶穌的意象轉化為族人樣貌,甚至是到牆上苦路十四站裝飾,,也轉化為族人熟悉的樣貌。對神父而言,文化就是部落之所以存在的根基,勢必要尊重。

教堂內多件木雕作品,出自社區國寶級木雕藝術家Sapari朱財寶之手,粗獷而有力的線條,讓西方宗教敘事與排灣族生命經驗在此自然交會,營造出獨一無二的土坂天主堂。

在邊陲角落,學會如何看見山林。
車子再往山谷深處前行,抵達 Putung不懂生活園區。這裡與大武山自然保護區僅一線之隔,把產業道路、水泥、電線桿與人們都隔在外頭,就連手機都失去信號,老人家都稱此地為putung,在排灣語裡是邊邊角角的意思。
「我叫abi,要好記的話就是阿A的弟弟、阿C的哥哥。」營主笑著說,像是怕我們這些外地人記不住一個名字似的。接著他補上:「如果還是不會記,就叫我營主也可以。」營主朱正弘渾然天成的自在與幽默,在第一時間便卸下了旅人的防備。

導覽開始前,他先左手持杯、右手以食指沾酒,向山神與祖靈稟告來意。動作簡單,語氣平實,卻清楚傳遞一個觀念——進山之前,要先說明自己是誰、為什麼而來。

「懂的人走進山裡,看見的是寶物;不懂的人,只看到滿山的野草。」

從葉子開始,他帶我們辨識桑葚葉、杜虹花葉如何在祭儀中作為器皿;假酸漿葉如何被用來包覆小米、糯米,同時提醒著外型極為相似的咬人狗可不要誤採;再帶到南島文化代表樹:構樹,以及排灣族人用來當作調味香料的大圓葉胡椒,用來煮湯、泡麵,光是一片葉子就很夠味。

在這裡,植物不再只是名稱,而是與狩獵、生態、飲食與祭儀緊密相連的生活知識。走在山徑上,獵人眼中的清晰獸徑,對我們而言仍是一片未經整理的原始山林,這便是懂與不懂的差距。

最後,我們在大竹溪床邊停下腳步。風聲、水聲與腳步聲交織,沒有多餘的說明,卻讓人感到難得的安定。

回到土坂,重新理解生活的選擇。
回到基地,故火夥伴與abi分享選擇留在土坂的原因。享受土坂時間的生活是去看見日常裡的珍貴之處,是一種自由自在,也是有意識地去做每一個選擇。或許,我們正因為不懂生活,才來到這裡。而土坂時間,並不急著給答案,只是陪著人慢慢走,直到理解開始在心裡發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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